站在耿家街小客棧的樓頂上,往前可望司空山,往后可見三尖寨,連日春雨,山都在云遮霧繞里,美人般嬌羞萬態。
為完成文化部部署的《太湖曲子戲》的撰稿任務,我到三尖寨下的松泉村采訪。松泉村里有個田家沖,那里很多人還會唱曲子戲,在各級文化部門重視下,曲子戲被列入省非遺保護名錄,成立了曲子戲劇團。
遠山為安徽太湖縣禪宗二祖道場司空山
山里的人,真好!好得讓我都有點接受不了。老領導錦程哥下派到鄰近的南斗村當扶貧隊長,我一個人,本來以為到他那里搭個伙。可是,村文化協管員王保華老師堅決認為這樣不妥,硬是每餐要派人陪我到飯店吃飯。村里的王書記和省非遺傳承人田書明請我到他們家吃飯,田園村路,青蔬紅爐,主人殷情勸酒,那份感覺,就像身在陸游的詩里:“豐年留客足雞豚。”劇團團長、養牛大戶田老竹也要請我吃飯,但還是被沖突了,約好下回去再吃。天氣突然變冷,那個愛好文化都有點癡迷的王仲根老師找來了毛衣、毛褲,讓我穿上,一身特別的暖融融。
像人情一樣厚重、美好的,是這古老的曲子戲。
山里人叫唱曲子,戲是后來人加的。據我的前輩研究,謂此戲出自江西弋陽腔,隨元末明初江西移民傳入,與本地民歌、小調結合而成(我以為或許更早)。有著典型的高腔的特征:唱、幫、打,即一角高唱,眾人幫腔,只用打擊樂,不托管弦。數百年來,在這大山深處,這種古老唱腔幾乎很少被加工、改造,也極少受其他音聲的影響、熏染,通過鄉間藝人口口相傳,依然保留著它最原始、最古老的狀態,堪為古老高腔的一塊活化石。
偏遠的山里,悠久的民俗,鄉間藝人的才思和喜好,成為一塊土壤,談不上肥沃,但使曲子戲如那崖上青松,極其頑強地生存至今。我跟王仲根老師走進田家沖,沿一條小河而上,河邊多古樹,過下花橋、中花橋、上花橋,到了田學群家。他的父親田和祥,多才多藝,以道士為業,當過演員,會說大鼓書,為人正直,樂于助人。當年,就是以他為主,常和大家唱曲子戲,并手把手教會了現在田書明等幾個人。八十年代初,我的前輩來這山里搜集曲子戲資料,就是住在他家。田書明手機里還保存著他的幾段錄音,聲音犀利高亢,宛若天外之音,并由藝術家時白林記譜,得到時白林的高度評價。可惜他于1992不幸因病早逝,享年62歲。他算不上明星,名不見經傳,然而,他的一生給這山里人帶來過多少快樂,也不自覺地成為曲子戲重要的傳承者。我回去以后,一定要給他立個小傳。
采訪田和祥事跡
窗外是淅淅瀝瀝的春雨,這樣的時光,也許最適合聊天,談戲。聽田書明給我介紹:曲子是一種高雅的藝術,唱詞文雅優美,多古詞牌,少有俚俗下流之句。古時鄉下文人,教書先生,落第秀才,在鄉舉人,甚至還有告老進士,閑來自編自樂,經常在一起組織唱曲子。鄉間藝人或文藝愛好者,紛紛效仿,遂成風俗。盛夏,坐在老樹蔭下,冬天,圍著旺盛的爐火,都是圍鼓坐唱的好時光。尤其是鄉下的雨天,因雨,無法去做農事,幾個人一邀,各提樂器,隨便到某人家,圍著鑼鼓而坐,就可唱起來了,鑼鼓聲、戲聲,引來眾人來看,不覺度過這雨天的時光。我覺得老田說的很生動,很在理。
劇團為我組織表演一段圍鼓坐唱,在田老竹家。幾人坐好,那鑼鼓聲、牙子聲等一敲響,就熱鬧起來了。田書廣領唱,那種古老的聲腔仿佛被唱者從胸膛里提起,過喉,從嘴里沖出,上升。眾人幫腔,那幫腔,托著那聲音,穿透屋頂,直達半空。此時,咚咚哐哐,樂器奏響,把那聲音定格、立穩,久久回蕩不去。聽來,感覺整個身體都在震動、活躍起來。可惜我五音不全,不能唱上或幫上一段。我想,作為唱者、奏者,應是更加享受,隨著音聲的吐出,胸中濁氣也全部吐盡,而心中或喜或憂的情感,也得到徹底渲瀉,一曲終了,人蕩氣回腸、塊壘全消!我不知道唱這種曲子戲是不是的感覺?
春雨連綿,霧氣騰溢,田中草色青青,河中溪水潺潺。置身田家沖,我想象著,多少年前,在這河邊,在這樣的雨天,在瓦屋或茅舍,定然隨處可聽這樣的圍鼓坐唱,聽來也肯定更加高亮、純粹、好聽……
再高的山,也很難擋住那現代經濟的沖擊,多元文化的泛濫,這些古老的娛樂已不適應人們的口味了。幾十年前,在山區很多地方,都有唱曲子戲的習慣。于今,據我所知,能唱曲子戲的人,除了這田家沖劇團,已經是屈指可數了。盡管國家下大力氣保護,但生存發展的狀況還是不大樂觀。許多傳統文化,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在消亡。然而,在這現代的娛樂里,我們還能找到那些晴耕雨唱的悠閑、快樂嗎?我們還能找到那些圍鼓坐唱的蕩氣回腸、風雅翩翩嗎?
與這山中人情、曲子戲一樣厚重、美好的,還有三尖寨的茶。某夜,和團長田老竹在王仲根老師家閑聊。王老師在三尖寨下種茶,拿了剛做的新茶,泡了濃濃的一大杯,連喝邊聊。據說三尖寨的茶,勁特大,特提精神。我是領教了,一夜輾轉反側,聽著耿家街的雞啼。
作者2020年4月2日晚寫于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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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遠的山里,悠久的民俗,鄉間藝人的才思和喜好,成為一塊土壤,談不上肥沃,但使曲子戲如那崖上青松,極其頑強地生存至今。